陆淮

趁熄灭前,还可一见。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有些道理你自己明白,知道无法改变,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还是介怀,不能说服自己。

她将这些事讲完的时候,节气刚刚进入立夏。白色塑料桌椅被太阳晒得发烫,冰块在饮料杯底慢慢融化,杯子边缘的桌面上有一圈水渍。

我明白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这一切听来惊心动魄,难以想象当事人亲身经历过之后又是怎样。同样身为特殊群体,虽没有她那样的可怕过往,但我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硝烟与惨烈。

舆论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战争。这当中多是愤世嫉俗的人,相反的却是经受得更多、真正尝过苦难味道的人才更加温柔。

可是她现在坐在对面,染着颜色鲜亮的指甲油,涂橘红色唇彩,脸上化着淡淡的彩妆,神情平和得像从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衷心觉得她很美,又衷心希望她恨一些。恨一恨这个人世,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一点儿偿还。

我想替她骂这些人,但知道这样毫无作用,并且无力而为。她蹙起眉尖,声音很温和地问我:“怎么了?”

“我觉得很不公平。”我说,“对不起,我不是说我觉得你很可怜……不是可怜,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只是……”

她笑了起来,还是平心静气的,“我知道。你是在难过,对吗?可是你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我用手捂住眼睛,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出来,我不能控制自己不流泪,“就只是想到很多事,无处不在的歧视……哭得太多是不是也是一种病?”

“哭得太多是不是也是一种病?”她重复了一遍,好像觉得好笑似的,探身过来抬手用指尖碰了碰我的脸。“当然不是。听起来很忧国忧民。但是……你这样会多伤很多不该伤的心。”

还会流很多不该流的眼泪。

她说,“女孩儿的眼泪多珍贵啊,可是你是我见过的最爱哭的女孩子。如果你心里总是这么难过,为什么看起来又那么快乐?”

她的手指还触着我的脸,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她脸上还是微笑着的。





那一天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星空下拍摄极光。雷克雅未克的星空一望无垠,我在异国他乡听到了母语,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分给我一杯热可可,摄像机上的指示灯一闪一闪。我们坐在宽广的旷野上裹着厚重的棉服,手心里的杯子传来滚烫的暖意。

她告诉我:“我永远不会接受命运所给的任何安排。”

后来我逐渐明白,她的成长伴随着“变态”、“人妖”、“婊子”等所有最恶毒的指控,人们害怕与众不同,害怕出现异端。他们平庸又愚昧,妄想将一切自己不理解的事物定位为怪物,来彰显自己的尊贵身份。他们对自己不了解也不敢了解的一切避如蛇蝎,大言不惭地说这才是正常。

他们缺少同情的眼光,也缺少一颗善良的心。

我在深夜为此痛哭而后辗转反侧,疑惑这世上为什么会充溢着如此多的恶意?一个人可以为他完全不了解的一件事去肆无忌惮地恶言相向,指责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们从不在乎这些恶意会化作多么锋利的刀刃,会刺进谁的骨髓、剜去谁的血肉。

而又偏偏,我遇上的所有遭受过无端的指责与不公平对待的人,甚至有一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有多么可怕的发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事情,做出这些事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别人的人生。

可偏偏是他们,却还有勇气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去拥抱这个世界,哪怕小心翼翼地敞开胸怀,也永远不会放弃尝试接纳所有有可能的善意。

她告诉我,因为这世界上依然有许多人,愿意去接纳、包容、体谅这一切,愿意对其他人伸出援手。我们爱这个人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充满恶意的人,而是为了在我们的人生中会遇到的所有美好的风景。

她让我得以窥见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深藏的秘密。倘我有千分之一的信仰,我会虔诚地跪下来,她将成为我愿合掌叩拜的遥尊天穹的神明。





她的指尖仍触着我的脸庞,表情平静地微笑着,而这一切在我眼前碎裂开来,成为漂浮在时空罅隙中的一片一片破碎的镜像。

LGBT、跨性别者、用口红在镜子上大写的“婊子”、彩虹旗……这些分布在不同的碎片中。遥远的混沌深处传出隆隆的声响,声如黄钟大吕,震透时空与苍穹,威严地震彻十方天地。





我从剧烈的震响中骤然惊醒,时空如泛起波纹的水面逐渐荡开,涟漪消失,浩然巨响消失,警世钟震碎星河梦境。

雷克雅未克的极光点亮整片荒原,我在这里行走至世间的终点。

疾风不尽,野火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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